中国石窟寺最后的辉煌

威武雄健的石兽与雕刻精美的高颐阙屹立于四川省雅安姚桥汉碑村。两汉时期,四川经济文化空间繁荣,众多崖墓、汉阙、画像石等汉代遗存让今人领略到汉时蜀地的独特魅力。

崇山峻岭越米仓

金牛道以东,有一条翻越崇山峻岭的古道,奇险、少人行走,因其中一座米仓山而名“米仓道”。它北接长安(今西安),沿斜水、褒水南下或由骆谷南下至南郑(今汉中),南循米仓山达于四川巴州(今巴中市),随后有多条路前往四川经济文化中心益州(今成都)。盛唐开始,唐与吐蕃(今西藏)、南诏(今云南)作战,金牛道受到影响,从中原入川者遂改走崇山峻岭中的米仓道;安史之乱、黄巢起义,往来军队与行人也多经由此道。二帝入川,大批官员随之而来,沿路开龛造像,祈福平安。巴中成为广元之东的又一佛教造像中心。除了统治阶层和经济富裕者外,下层民众也加入到造像队伍中来了,大有全民信教之势。

2000年3月,我第一次登上巴中城边的南龛山,进山门往上走,至云屏石背面可见数尊唐代至民国时期的等身观音立像,像间一方碑刻记录了巴中刺史严武重建南龛寺庙屋宇并向皇帝奏求寺名的过程。唐史记载,严武以残暴著称,杀人不眨眼,以至于在42岁暴病亡故时,其母甚为快慰,因为不必担心受牵累沦为官奴了(唐制,常将罪犯家中女眷没收为官奴)。不曾想,这样一个人还在这里建寺修庙,并为其笃信佛教的父亲雕刻了一尊等身观音立像(第87号龛),对巴中佛教的兴盛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过云屏石前行不远,就到了南龛造像的主体部分,顶天立地的山崖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造像龛,有编号者176个,龛龛珠光宝气,尊尊色彩艳丽,除几座技艺平平的宋代、民国造像龛外,全为唐代造像,内容丰富,造型精美,其完好程度更令人惊叹不已。它们如深山明珠,夺目却鲜为人知,我一时竟不知从哪里看起,从此心生牵挂。

从这一年开始,我在北京大学程崇勋先生和巴中市文管所的帮助下,花了两年的时间对巴中辖区内的每处造像进行了调查与记录,以后又用了三年时间进行分析与研究。南龛之外,还有300多龛中唐到晚唐时期的佛教造像分布在巴中城周的西龛、北龛、水宁寺等地,唐代末期的造像在数量上已远远超过广元。

南龛造像以盛唐开元时期最突出,占据了崖壁上最好的位置,并有多则造像题记。中晚唐造像向两侧展开分布,也会在开元造像当中利用崖壁空隙、见缝插针般开凿,致使整个崖壁密密麻麻,雕满了各式佛、菩萨、护法天王像。造像和龛形虽说有些程式化,但似房子一样的佛帐形龛雕刻得一丝不苟,双层檐顶、瓦栊、鸱尾、珠帘、垂帐、华盖,精雕细琢;释迦牟尼、毗卢遮那佛、阿弥陀佛与五十二菩萨、观世音、大势至、文殊、普贤、地藏、毗沙门天王、天龙八部等无不兼备。飞天手捧宝物或香花飘舞于祥云间,或身材修长,或如婴儿般肥美;天王与力士固立于龛口内外,护守佛主,威武的胡人形象令我感受到大唐帝国万邦来朝的气势;阿弥陀佛与五十二菩萨造像中,坐于莲花上的菩萨千姿百态;供养人男女两排,分立龛口两边,长幼有序,男女有别……这些形象与题材大都可以在长安或洛阳找到根源。

山崖中间的第103号大佛是南龛最大的一尊像,龛高虽只有五米多,但位于十几米高的崖壁上,从地面望上去,龛内宝相庄严的大佛像令人顿生敬畏之心。仔细观察,大佛脸上竟有一块颜色与周围不大一致。文管所的人告诉我,“文革”开始,人们准备打砸佛像,有人用枪对准大佛,结果反被弹回来的子弹打死,南龛佛像得以保全。不管是真是假,“文革”中巴中全境对佛像的破坏的确比较少。我想,除了大巴山区困难的交通,或许真与这个传说有些关系。

第104号龛楣上有晚唐户部尚书张祎刻写的造像题记。黄巢之乱,僖宗出逃时,他还在酣睡之中,待上朝时找不到皇帝,才在慌乱中追寻僖宗踏上了险峻的米仓道。途中又遇兵变,几经辗转至巴中时,已是近两年之后了。当听说京城战况好转,惊魂稍定的他在南龛造像祈福,题记中详细叙述了自己“追扈行在”入蜀的艰辛行程。此番事迹未见诸唐史,只在巴山深处浅浅低吟。

第94、95号龛为荥阳郑公所造,其夫人彭城刘氏系汉皇后裔,郑公造像铭记中提到其夫人在来巴中途中生疾之情形,以及目睹严武造像等景象,想必所历诸事令他自感与严武同病相怜,也就不难理解他刻的像为何一为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一为护国护城的毗沙门。71号、77号等多龛经晚唐“同节度十将”李思弘及其家人装修,李思弘正史无载,但其字辈与皇室同,且为朝廷命官,因此当属皇族。米仓道旁的另一处精美的唐代造像水宁寺中有为上谷(在今河北怀来县内)侯氏所造之像(1号龛)。在巴中西龛山上有近百龛隋到唐代的佛龛,山脚下是被武则天赐死的太子李贤的墓。李贤被贬居于此时,不知有没有去这些佛像前祈求母亲让自己早日回京?或者他也从京城带来过佛像?

这些人都来自北方的显贵家族,除李思弘可能因战争被派驻于此外,其他人来到这一般只有获罪后才会被贬谪所至的巴山深处,自有一番不得已的故事。不过正因为他们,带来了北方京城的造像样式和内容,使这里的造像和雕刻得风气之先。巴中石窟在一定程度上是京城长安式样在四川传播的源头,其影响可下达于宋代的大足石刻。

南龛83号龛内,主佛一身双头,显然是来自河西的题材。据说古代有二贫者各欲请画师画一尊佛像,但资财不够,画师被其虔诚感动,给他们画了一尊双头佛像,后来成为祥瑞的象征。双头佛像题材主要流行于新疆与河西,在克孜尔和敦煌均有所见。巴中除连接中原地区外,亦可由汉中经天水至河西通往西域,巴中南龛造像中有来自西域的双头瑞佛,铭文题记中有秦州(今甘肃天水)僧或“凉商”(如南龛16号等,今甘肃省武威等地古称凉州)等称谓,便是这条道路交通的最好证明。但随着唐的灭亡,唐与吐蕃、南诏之战结束,南来北往的人回到相对好走的金牛道上,巴中又成偏远地区,鲜有人问津,外来人员的造像运动也随之而止。米仓道上的往昔渐渐被人遗忘,史书亦缺,只留下些许片段深藏于巴中各龛窟的造像和题记之中。


华夏地理 摄影:陈新宇 撰文: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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