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塞伦盖蒂平原上狮子的生与死

狮子会杀狮子。为了捍卫它的利益,公狮C小子每日(和每夜)都面对这样的危险。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狮子会杀狮子。为了捍卫它的利益,公狮C小子每日(和每夜)都面对这样的危险。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望比狮群中较大的幼狮和一只成年母狮(左五)大啖牛羚。没有月亮的暗夜时分是最佳的狩猎时机,因为这种时候猫科动物比它们的猎物看得更清楚。这些黑白照片以红外线拍摄,能

望比狮群中较大的幼狮和一只成年母狮(左五)大啖牛羚。没有月亮的暗夜时分是最佳的狩猎时机,因为这种时候猫科动物比它们的猎物看得更清楚。这些黑白照片以红外线拍摄,能将对狮子的干扰减到最小。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C小子与奇布姆布狮群的一只母狮交配。常驻公狮就算已让母狮产下幼狮,还是可能被其他公狮取代,​​而它年幼的孩子会遭到新的公狮杀害,或因为被

C小子与奇布姆布狮群的一只母狮交配。常驻公狮就算已让母狮产下幼狮,还是可能被其他公狮取代,​​而它年幼的孩子会遭到新的公狮杀害,或因为被遗弃而死亡。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望比狮群在它们常去的水潭旁的独山上歇息。独山是一种岩石露头,是狮子在平原上的避风港和瞭望点。当雨水带来青草,大群牛羚便会纷纷抵达此处。 Photograph b

望比狮群在它们常去的水潭旁的独山上歇息。独山是一种岩石露头,是狮子在平原上的避风港和瞭望点。当雨水带来青草,大群牛羚便会纷纷抵达此处。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C小子和一只望比母狮在交配空档稍事休息。母狮在发情期会被单一公狮伴侣独占好几天。深色的狮鬃代表身强体健,因此母狮偏爱像C小子这种拥有深色鬃毛的公狮。 Photo

C小子和一只望比母狮在交配空档稍事休息。母狮在发情期会被单一公狮伴侣独占好几天。深色的狮鬃代表身强体健,因此母狮偏爱像C小子这种拥有深色鬃毛的公狮。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东辛巴狮群的幼狮虽然还不到能够捕猎的年纪,却已经大到想要吃肉。成年母狮负责狩猎,有时公狮也会加入。雨季时,斑马和牛羚是它们偏好的猎物。 Photograph b

东辛巴狮群的幼狮虽然还不到能够捕猎的年纪,却已经大到想要吃肉。成年母狮负责狩猎,有时公狮也会加入。雨季时,斑马和牛羚是它们偏好的猎物。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由四只公狮结盟组成的杀手帮因为对母狮痛下杀手而得名。它们也差点要了对手C小子的性命。理想的领地是珍贵的资源,为了争夺地盘而发生的战斗与侵占,是自然界生存竞争的一

由四只公狮结盟组成的杀手帮因为对母狮痛下杀手而得名。它们也差点要了对手C小子的性命。理想的领地是珍贵的资源,为了争夺地盘而发生的战斗与侵占,是自然界生存竞争的一部分。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一只母狮把幼狮叼去安全的地方。幼狮刚出生的前几周仍太幼小而无法与较年长的幼狮竞争,也容易遭捕食者攻击,因此母狮会将它们藏在穴里。不过这些幼狮很快就会加入狮群。

一只母狮把幼狮叼去安全的地方。幼狮刚出生的前几周仍太幼小而无法与较年长的幼狮竞争,也容易遭捕食者攻击,因此母狮会将它们藏在穴里。不过这些幼狮很快就会加入狮群。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较年长的幼狮都是在育婴团里一起被带大,就像这些望比的少年狮。狮群中的母狮会为了抚养下一代而团结一致,它们共同哺育、照料自己和其他母狮的小孩。 Photograp

较年长的幼狮都是在育婴团里一起被带大,就像这些望比的少年狮。狮群中的母狮会为了抚养下一代而团结一致,它们共同哺育、照料自己和其他母狮的小孩。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狮群「望比」的名字是斯瓦希利语中的「尘土」之意。图中的望比母狮将疣猪从洞穴里拖出来后杀了它。这类「小餐」可以帮助狮子挨过食物稀少而经常得挨饿的干季,若非如此,幼

狮群「望比」的名字是斯瓦希利语中的「尘土」之意。图中的望比母狮将疣猪从洞穴里拖出来后杀了它。这类「小餐」可以帮助狮子挨过食物稀少而经常得挨饿的干季,若非如此,幼狮可能会饿死。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大家在干季都很难熬。尽管C小子是望比狮群的常驻公狮之一,这些精神紧绷又极度保护幼狮的母狮,仍对C小子发了脾气。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

大家在干季都很难熬。尽管C小子是望比狮群的常驻公狮之一,这些精神紧绷又极度保护幼狮的母狮,仍对C小子发了脾气。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公狮经常行使自己的特权。望比的母狮与幼狮在C小子的低吼警告后退到一旁等待,由它先行享用这匹斑马。晚点就会轮到它们。 Photograph by Michael

公狮经常行使自己的特权。望比的母狮与幼狮在C小子的低吼警告后退到一旁等待,由它先行享用这匹斑马。晚点就会轮到它们。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C小子的盟友希勒都尔经常大老远前往造访东辛巴狮群。掌控两个狮群的公狮联盟必须对两边都保持注意与警戒。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C小子的盟友希勒都尔经常大老远前往造访东辛巴狮群。掌控两个狮群的公狮联盟必须对两边都保持注意与警戒。 Photograph by Michael Nichols

(神秘的地球报道)据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在塞伦盖蒂平原上,死亡永远近在咫尺,团队合作才是生存之道,即使对这只有着深色鬃毛的威武雄狮「C小子」,也不例外。

大家都说猫有九条命,但没人会这么说塞伦盖蒂平原上的大猫。在这块无情大地上,生存是艰难而危险的,死了就是死了。上至非洲的万兽之王、下至被它们捕食的猎物,生命往往短促。成年公狮若运气够好、耐力够强,在野外也许能享有12年的高寿。成年母狮可以活得更久,甚至长达19年。但对任何狮子而言,初生时的预期寿命都要短得多,因为从幼狮的高死亡率来看,有一半会死于两岁以前。而就算活到成年,也不保证能安详离世。 2009年8月17日的早晨,一头黑色鬃毛、体格强健、被研究人员称作「C小子」的年轻公狮,似乎就面临了它的大限之日。

瑞典女子瑛格拉.杨森在一项长期的狮子研究计画中担任田野助理,她在现场目睹了一切。她与C小子有过几次邂逅;事实上,这个名字就是她取的。 (她还记得当初自己「很没创意地」用英文字母帮三只幼狮命名为A、B和C小子。)如今C小子年约四、五岁,正迈入全盛期。在三只公狮联手对付C小子、试图置它于死时,杨森就坐在10公尺外的Land Rover越野车里。尽管胜算极小,它仍挣扎求生,这个场面不仅极具戏剧性,更反映出有关所有塞伦盖蒂狮子的一个真相:相较于它们能够造成死亡的能力,它们所持续面临的死亡威胁,才真正形塑了这种凶猛但无时不处于危险中的动物的社会行为。

这一天,杨森来到塞罗奈拉河的干涸河床附近是为了探视一个名为朱瓦卡利的狮群。她也希望能观察到公狮,包括「常驻」在这个狮群中的公狮。 (公狮并不严格属于任何一个狮群,而是会与其他公狮结盟,控制一个以上的狮群,让母狮受孕产下幼狮,此后成为常驻公狮,和狮群维持一种松散的关系。它们在捕杀猎物时也扮演重要角色,特别是在猎捕非洲水牛或河马等大型危险猎物时;透过此举,它们也算为狮群的生活提供了精子和保护安全以外的贡献。)杨森知道,朱瓦卡利的常驻公狮是C小子和它唯一的盟友:一只金色鬃毛的风流浪子「希勒都尔」。她往河边靠近时,远远就看到有只公狮被另一只狮子追着跑,逃跑的那一只是希勒都尔。一开始,她并不明白它要逃离什么,又为什么逃。
然后她发现草丛中有四只公狮。它们排列的方式略呈方形,彼此相隔约五个大步。她认出其中几只属于由四只野心勃勃的年轻成年公狮组成的另一个联盟,在她的记录卡上以「杀手帮」的恶名标注。

一只狮子的右下排犬齿染着血,显示它才刚经历一场恶斗。另一只伏趴在地,仿佛希望让自己消失在地底。趴着的公狮持续发出紧张的咆哮。杨森把车开近一些,看到它身上深色的鬃毛,这才发现原来是C小子。它受了伤,孤立无援,被三只杀手帮的成员包围。

她也发现在朱瓦卡利狮群里有一只戴着无线电颈圈的母狮正在泌乳。泌乳就表示巢穴里有幼狮,可以推测它们的父亲是C小子或希勒都尔。所以C小子和杀手帮之间的对峙并不是一场无意义的斗殴,而是为了取得狮群控制权的挑战。新的公狮如果夺下狮群就会杀害敌手的幼狮,让母狮快速回到发情状态。

几秒过后,打斗又爆发了。三只杀手帮的成员围着C小子绕行,轮流从后方扑击,撕扯它的后臀,狠咬它的脊椎,C小子则原地打转、嘶吼及翻滚,拼了命地想脱逃。杨森的位置近得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飞沫和恶狠狠的杀气。她从车窗目瞪口呆地看着,拍下照片。一片尘土飞扬,C小子快速旋身后大吼了一声,杀手帮充分发挥数量优势,避开它的利齿攻击,撤退,从背后再上,狠狠一咬、留下伤口,直到C小子的后半身看起来就像打了洞的旧毛皮。杨森以为她正在目睹一只狮子生命最后的事件。她心想,就算它没有因为受伤而死,后来的细菌感染也会要了它的命。

接着,打斗结束了,就跟开始一样突然,或许只持续了一分钟吧。它们分开了。杀手帮慢慢晃到一座白蚁丘上面,居高临下望着河流。 C小子则夹着尾巴走开。它还活着,但已是丧家之犬。

接下来的两个月杨森都没再看到它。她猜它可能已经死了,再不然至少是虚弱不堪。同时,杀手帮已开始与朱瓦卡利的母狮交配。 C小子或希勒都尔的孩子都消失了,可能是被得势的公狮杀害、被遗弃而饿死,也可能因为母亲疏于照顾而遭鬣狗猎食。这样一来,母狮又会开始发情,杀手帮也将生下新的幼狮。 C小子已是昨日旧爱,明日黄花。它将被朱瓦卡利的狮群遗忘。这就是狮子社会无情的运算法则。

老虎独来独往,美洲狮独来独往。狮子是唯一真正社会化的猫科动物,它们与狮群和盟友共同生活,而群体的大小和动态,则取决于演化上的代价与好处之间错综复杂的得失平衡。

为什么在其他猫科动物身上看不到的社会行为,会变得对狮子如此重要?这是为了猎杀像牛羚这样的大型猎物所产生的必要适应吗?或是有助于保护幼狮?还是这是争夺地盘所必需?关于狮子社会的细节大多是在过去40年间所揭露的,而其中许多重要发现都来自一项长期的狮子研究计画,这个计画只在一个生态系中进行,也就是塞伦盖蒂。

塞伦盖蒂国家公园位在坦尚尼亚北缘,涵盖大约1万4750平方公里的草原和林地。在1920年代的英国殖民政府时期,这里原是一块小型的狩猎保留区,直到1951年才正式成为国家公园。国家公园属于一个更大的生态系,包括沿公园西缘分布的好几个狩猎保留区(专供狩猎),沿东缘分布、分属在不同管理制度下的其他土地(包括恩戈罗恩戈罗保护区),以及跨境延伸入肯亚的马赛马拉国家保留区,在这片生态系内,大群的牛羚、斑马和瞪羚随季节迁徙,逐水草而居。除了迁徙的动物群,还有狷羚、鄂氏牛羚、南苇羚、水羚、巨羚、飞羚、非洲水牛、疣猪和其他较属定居性的草食动物在这里生活。非洲没有任何其他地方像这里一样,能在如此开阔的空间里提供如此密集而丰富的有蹄猎物,因此,塞伦盖蒂对狮子来说是个美妙无比的地方,对狮子研究者而言也是理想的地点。

1966年,乔治.夏勒受坦尚尼亚国家公园处长之邀,来到塞伦盖蒂研究狮子的捕食对猎物族群数量的影响。夏勒是位田野生物学家,他的严格与敏锐都是出了名的,到塞伦盖蒂以前,他曾对山地大猩猩进行开创性的研究。他最近告诉我,如果你是深入研究某物种的第一人,「什么资料都不能放过。」他没放过任何资料,在三年又三个月的密集田野工作期间,搜集到极为丰富的资料,后来的著作《塞伦盖蒂的狮子》更成为相关领域研究的奠基之作。

其他研究人员也相继而来。年轻的英国男子布莱恩.伯特兰承继夏勒的工作,在公园里待了四年,这样的时间让他足以开始厘清影响繁殖成功率的社会因素,并解释一个重要的现象:公狮杀婴。伯特兰记录到新的公狮联盟在接管狮群后便杀害其中幼狮的四个案例。珍内特.汉比和大卫.拜加特接着抵达并且搜集到证据,证明了结为联盟(尤其是三只以上的联盟)有助于公狮取得和维持对狮群的控制权,也能因此繁殖更多顺利存活的后代。

到了1978年,克雷格.帕克和安.普塞在结束了与珍.古德在「冈贝河研究中心」(同样位于坦尚尼亚)的田野工作后,接手了这项研究。普塞参与这项狮子研究计画的时间长达十几年,参与发表过一些重要的研究报告;帕克则仍持续进行研究,现在是「塞伦盖蒂狮研究计画」的主持人,杨森的研究就是其中一部分。如今他可以说是全球在非洲狮行为与生态方面的顶尖权威。他35年来的工作,加上夏勒等前人的研究,让塞伦盖蒂狮研究计画成为针对单一物种所进行持续最久的田野研究之一。这种持续性格外珍贵,科学家因此得以将事件放在宏观的脉络中来看,判断哪些现象只是暂时的,哪些又是重要而根本的。 「有了长期累积的资料组,」夏勒告诉我,「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

死亡是真相之一。虽然所有生物都免不了一死,但死亡时间和原因的细节汇整起来后,就可揭露出一些重要的模式。

经过与杀手帮之间的惨痛对决后,C小子拱手让出了朱瓦卡利狮群,转往东边发展。它那在紧要关头时什么忙也没帮上的盟友希勒都尔也和它一起转进。三年后我见到C小子时,它和希勒都尔已经掌控了另外两个狮群:东辛巴和望比。这两个狮群栖息在恩戈尔.恩优奇河南方的开放平原和独山(岩石露头)之间。对狮子和它们的猎物来说,这里并不是塞伦盖蒂最适于居住的地区,进入干季后这里会变得贫瘠而生存条件严苛,但它为C小子和希勒都尔提供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和我同行的是另一名充满冒险精神的瑞典人丹尼尔.罗森格林,他从杨森手上接下了监视狮子的任务。这个偏远地区位于河流以南、主要观光区以东,广阔绵延的草原和缓地起伏着,每隔几公里就点缀着一小群独山。独山是妆点着树木与灌丛的花冈岩隆起,耸立在平原上,为休息中的狮子提供遮荫、保护和瞭望点。在公园的这个偏远角落,有时候连开好几天车也不会遇见一辆游客的车子。麦可(尼克).尼可斯还有他的摄影团队将在河床边的田野营地待上好几个月,除了他们以外,我们就是这片地区唯一的人类。

那日下午,我们在罗森格林耳机里的无线电讯号引导下来到斑马独山,在林木中找到戴了颈圈的望比母狮。它身边有一只雄伟的公狮,公狮浓密的鬃毛仿如一袭丝绒披肩般从肩颈流泻而下,颜色由棕黄渐入黝黑。是C小子。

从短短12公尺外,我即使透过望远镜也看不出它侧腹或后臀上有任何伤疤。那些穿刺伤都痊愈了。罗森格林告诉我,「狮子的伤疤通常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除非伤口在口鼻周围。」C小子在新的地方与新的母狮展开了新的生活,看起来过得很好。它和希勒都尔已成了好几窝幼狮的父亲。尼可斯说,他前一晚才亲眼看见望比母狮撂倒了一头巨羚,那可是很大一只猎物,接着,C小子将它的前爪以唯我独尊的姿态摆在尸体上,表明第一口是它的。 C小子单独享用巨羚,咬了几口最美味的部位,但没吃太多,然后让给母狮和幼狮进食。希勒都尔当时不在场,大概正与另一只发情的母狮恩爱着。看来,这哥俩是过上好日子了,享受着常驻公狮的一切特权。但是,短短12个小时之后,我们就看到麻烦已经跟着它们来到东边的证据。

麻烦就是公狮之间的竞争。隔天一大早,罗森格林载着我们从尼可斯的营地朝北往河边去,寻找一个叫作奇布姆布的狮群,狮群内幼狮的父亲是另一群结盟公狮。这些公狮在最近几个月消失无踪,去处不明、原因也不明,而罗森格林想知道是谁取代了它们的位置。这也是他在帕克的狮子大型研究中所担负的任务:记录狮子的来与去、生与死,以及影响狮群大小和领地掌控期的结盟与撤退。如果奇布姆布狮群出现了新的老大,那会是谁呢?罗森格林心中有了人选。后来我们在河岸的高耸草丛里撞见杀手帮,证实了他的猜测。

杀手帮由四只英俊潇洒的八岁公狮组成,正亲密地聚在一起休息。它们看来令人生畏,意气风发。 2008年,另一名田野助理在塞罗奈拉河西边的水道发现三只戴有颈圈的母狮被以相当有系统的方式逐一杀害,并推断凶手就是这几只公狮之后,替它们取了「杀手帮」的绰号。公狮对母狮施暴的事件并非前所未闻,有时甚至可能是公狮的适应行为,透过消灭附近的母狮,为自己统治的狮群扩大生存空间。但在这个例子中,它们换来了心狠手辣的名声。

虽然罗森格林告诉我这些公狮在记录卡上有个别的名字(马林、维京等等),他还是比较喜欢用数字称呼它们:99号、98号、94号和93号。以号码为名似乎确实比较切合它们阴沉无情的残暴性子。从侧面望去,公狮99号有着像古罗马参议员般的高挺宽鼻梁,鬃毛色泽微深,但没有C小子的那么深。透过望远镜,我注意到99号左脸上有几道小伤口。

罗森格林开着越野车缓缓靠近,公狮93号和94号受到惊扰转了过来。在旭日的金色光芒下,我们看见它们脸上也有伤:鼻子上的细长伤痕、一些肿胀,以及右耳下还在化脓的裂口。罗森格林说:这些都是新伤。昨晚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不是为了争抢食物的小口角;盟友不会在彼此身上留下这种伤势。它们一定是跟其他狮子起了冲突。这引发两个问题:杀手帮究竟跟谁打了起来?另一方今早又是什么模样?

然后,我们继续这天的其他巡视,发现C小子好像不见了。

「大部分的狮子都死于自相残杀,」回答我有关狮子死亡的问题时,克雷格.帕克这么说,「在不受干扰的环境中,狮子最大的死因就是其他狮子。」
他将死亡事件分成几类。至少有25%的幼狮损失率要归咎于新得势公狮的杀婴行为。母狮也有份,若是逮到机会它们有时也会杀害邻近狮群的幼狮。帕克说,母狮甚至会杀害误闯其领地的其他成年母狮。资源有限,狮群又很有地盘观念,「要在这里生存不容易。」

公狮行事也同样受占有欲支配。 「公狮联盟是种帮派,若发现有陌生公狮想亲近它们的女伴,就会杀了对方。」公狮也会为了达成某些目的杀害成年母狮,就像杀手帮那样。在狮子身上可以看到很多咬伤,反映它们为了竞争食物和地盘、为了成功繁殖,或单纯为了生存而面临的苦斗。运气好的话,伤口会愈合。运气差时,输家会死于激烈的战斗中,或者跛行逃走,一路失血,此后也许残废、也许终因感染或饥饿而慢慢死去。 「因此狮子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帕克说,「最终,这也是狮子会成群生活的原因。」守住领地非常重要,帕克称之为「热点」的黄金领域地点,例如容易聚集猎物的溪流汇流处,便能诱发狮子的社会合作。 「要独占这些非常珍贵、也非常稀有的热点唯一的办法,」他以狮子的思考方式说,就是「和同性别的伙伴成群结党,共同行动。」

这个主轴透过帕克与不同的合作者及学生数十年来的共同研究清楚浮现。他发现母狮依群而居,不只是因为捕杀猎物与保护猎得的食物都需要合作,也是为了保护后代和守住黄金领地。他的资料显示,尽管狮群大小差异甚巨,有只有1只成年母狮的狮群,也有多达18只的,不过规模居中的狮群才最能保护幼狮并守住领土。太小的狮群很容易失去幼狮。成年母狮往往会同时进入发情期,尤其是当公狮杀婴事件导致所有幼狮被杀时,母狮的生理时钟便会因此重设,所以不同母狮的幼狮会大约同时出生。这就使得母狮得以形成育婴团,育婴团中的母狮不但哺喂、保护自己的孩子,也会照顾其他的幼狮。这种合作育幼的机制具有一定的效率,而狮群中母狮之间的血缘关系更强化了这个机制,因为它们互为母女、姊妹或姑姨,彼此能够成功生殖就代表家族基因繁衍的共享利益。不过,狮群太大也会因为过度的内部竞争而导致失败。在塞伦盖蒂,拥有二到六只成年母狮的狮群似乎最为理想。

类似的逻辑也主宰着公狮联盟的大小。联盟通常由在同个狮群里出生长大的年轻公狮组成,它们一起离开狮群面对成年后的生活。一对兄弟可能会与另一对兄弟、半血亲手足或表兄弟结盟,甚至也接纳没有血缘关系、独自流浪又需要伙伴的狮子。但如果让太多公狮同在一支四处游荡的队伍里,每一只都渴求食物和交配的机会,结果就会是一片混乱。不过,独行侠或规模太小的联盟(比如只有两只),也会面临劣势。

这就是C小子的困境。除了徒有其表、热中于交配但对战斗兴趣缺缺的希勒都尔,它没有其他盟友。于是,它等于是独自面对杀手帮日益高张的气焰与优势。连它华丽的黑色鬃毛也无法抵销一对三的劣势。或许现在它已经死了。我和罗森格林意识到,若真如此,那么杀手帮成员脸上因为战斗而受的轻伤,可能就是C小子所留下最后的生命证据。

当天晚上,杀手帮再度进犯新领地。它们在河岸休息了一整天,让阳光晒热它们的脸并愈合伤口。日落后大约过了两小时,它们开始呼吼。齐声的狮吼将某种讯息传送到远方,或许意味着「我们来了!」接着它们四只一起出发,踏上看来目标明确的征途。我和罗森格林透过对讲机从一直在监视的尼可斯那儿得知这个消息后,跳上罗森格林的越野车驶入暗夜。

与尼可斯的车子会合后,我们上了他的车一路尾随狮子。现在我们一共有五人。驾车的是尼可斯的太太瑞芭.培克,她开着车缓缓前进,并调暗了车头灯。这晚没有月亮。尼可斯带着夜视镜和红外线相机。他的助手兼录影师纳森.威廉森随时准备录音或启动红外线探照灯。我们缓缓跟在狮子后面移动。它们毫不在意我们的存在。它们有别的事情要想。

我们跟着它们开上一条非洲水牛的旧径,接着通过茂密的黄热树丛。培克小心翼翼地将车子绕过土豚的洞穴、开过嘎吱作响的荆棘,再横越泥泞的溪床。千万别卡住啊,所有人心想。四只杀手帮的狮子就在附近,没人想要爬出车外推车。我们没卡住。狮子踩着从容不迫的稳定步伐,呈一路纵队前进,既非在等待我们,倒也无意摆脱。我们借着昏暗的车头灯看见它们,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就用单眼热成像镜头看。我坐在晃动不已的车顶上,从镜头中看到四只狮子像洞穴里的蜡烛般发出光芒。

突然,有另一只庞然大物出现在我们车边,我把头灯的光扫向它,看到一双闪着橘光的眼睛。那是一只想吸引杀手帮注意的母狮。罗森格林从这匆匆一瞥里无法认出它来,但想必它正在发情。被性欲冲昏头的母狮正冒险接近公狮,它可能不知道这个险冒得有多大,但我们知道这几只公狮的不良记录。公狮注意到它、转向朝它而来了,母狮故作娇羞地跑开,四只都追了上去。有一瞬间我们以为跟丢了。但只有一只公狮继续追下去,后来我们整晚没再见到它。其他三只在这段调情插曲过后重新整队,继续前行。

它们穿过一条两道的沙土路,朝南方前进,大剌剌地进入了望比​​狮群以及手下败将C小子和希勒都尔的领地。它们走走停停到处留下气味标记,一会儿用额头摩蹭灌木,一会儿在地上抓扒撒尿。这不是偷袭,而是在昭告天下它们的到来并表明来意。此时,它们已经转向往尼可斯的营地去了,所以威廉森先用无线电警告厨房人员待在帐棚内。但那三只狮子对我们飘着爆米花、鸡肉和咖啡香的小小帆布基地兴趣缺缺,就像它们也对我们漫不在乎一样。它们在距离帐棚大约400公尺的地方躺下休息。趁着午夜前的这个空档,尼可斯和他的组员返回营地。我和罗森格林取回了我们的越野车,继续注意杀手帮。罗森格林到车后座先睡第一轮,微微地打鼾,而我则坐着继续监视。半小时后,狮子起身又开始移动了。我叫醒罗森格林,跟着它们。

接下来整晚就是这样过的:走一段、睡一段,我和罗森格林轮流换班。它们偶尔会在休息时放开嗓门齐声呼吼。我不得不说,近距离听到的三只狮吼真是气势磅礡:分贝极高,但却是低沉粗犷的喉音,充满原始的力量、自信与威吓。没有谁回应这些呼吼。破晓时分,在前一夜进入望比狮群领地绕了一大圈后,它们重新上路,闲散地往西边一座它们熟悉的独山走去,那里可以提供它们白天的遮荫。这是一个周六清晨。我和罗森格林在那里离去。

它们脸上的伤口,还有C小子的不见踪影,依旧得不到解释。恩戈尔.恩优奇河畔雄狮的政治版图似乎正处于变动中。

周六傍晚,我们在斑马独山发现了望比狮群,就在杀手帮先前侵入绕行的路线南方几公里处。或许狮群是被杀手帮的威吓狮吼给赶了过来,也或许它们只是正好晃到这里。我们数到了三只母狮,它们在花冈岩间的遮荫处满足地休憩着,八只幼狮也全体到齐。我们知道另一只母狮与情圣希勒都尔亲热去了。没有C小子的踪影。它的失踪似乎是有些不祥的预兆。

周日下午,我们回到斑马独山。希勒都尔和它的女伴已经归队,但C小子仍然没有出现。罗森格林建议,去高尔独山看看吧。运气好的话,我们会看到东辛巴狮群,它可能跟它们在一起。好啊,我说。这是我最关心的事,不论死活我都想找到它。于是我们往西南方开去,穿过和缓起伏的草原洼地,罗森格林一边听着耳机里东辛巴狮群的追踪讯号。结果我们在接近高尔主山旁的一个小独山发现它们:三只母狮和三只年纪较长的幼狮在亮闪闪的岩石间休息。不过还是一样,没有见到C小子。

这个时候,罗森格林承认他也有点担心了。当然,他的工作不是要关心自己偏好的狮子,而是监控事件,包括狮子之间的暴力冲突以及狮群掌控权的转移等自然现象。但他还是有个人的情感偏好。他悲伤地说:现在看来,C小子一定是命丧杀手帮的爪下了。

我们开回斑马独山,身后塞伦盖蒂的地平线上染着紫色的落日霞彩。尼可斯和培克还在跟着望比狮群,它们一起蹲踞在草地上,接着开始呼啸,先是一声,再一声,然后三只一起。在挂着小小上弦月的渐暗天色下,啸声隆隆地贯穿整个平原。狮吼可以带有许多意涵,这次的合唱透出一种神秘又孤独的音调。待它们回归寂静,我们也和它们一起倾听。没有回应。

尼可斯和培克已经离开返回营地了。罗森格林绕了一圈把车停到望比狮群躺卧的位置旁。他想让我体验在近距离下听到狮吼的恐怖刺激。这次希勒都尔也加入,它深沉的男低音粗嘎而雄浑如雷鸣,几乎撼动了整部车子。它们一停下,我们就再次专心聆听。也再次没有回应。现在我准备要离开了。我已经打算在这次的报导中将C小子写为「失踪,疑似死亡」。

等一下,罗森格林说。附近的黑暗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你的头灯给我,他说。罗森格林将光束从左到右照了一轮,扫过希勒都尔和其他狮子,最后停在一个新的身影上,它体型硕大,有着颜色极深的鬃毛。是C小子。它回来了。它循着呼吼声跑回来了。

它的脸平滑无伤,侧腹和臀部也没有伤痕。不管杀手帮前两晚袭击了谁,都不是它。它在戴有颈圈的母狮旁舒服躺下,很快又会开始交配了。它是只八岁公狮,健康且威武,在狮群中备受尊崇。

这些都只是一时的。从这一刻起,C小子的生活或许可以再延续几年,往后仍得面对病弱、受伤、混乱、失势、饥饿和死亡。在塞伦盖蒂,衰老、不幸或残疾的动物不会获得悲怜。它的幸福无法永久,但至少现在看起来很快乐。

撰文:大卫‧逵曼 David Quammen

摄影:麦可‧尼可斯 Michael Nicho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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