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疯子”的理想考古王国

“我希望盗挖得到严惩从而绝迹、公众对考古文化没有曲解、任何保护开发保持原真性不对文物产生破坏……”刚从吉县一考古遗址回来的阎金铸,脸色苍白,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一个月前动过手术,显然有些劳累过度。尽管如此,他仍是滔滔不绝地勾勒出一个文物保护的理想王国。

从上世纪80年代伊始,他就奋不顾身地挡在各个文物遗存现场,严谴破坏。正如他言:“大家都叫我‘阎疯子’,我知道没几个人喜欢我,不过,无所谓,我做我该做的事情。”

然而,正是他,发现了震惊世人的柿子滩文化遗址;正是他,螳螂挡臂般站在村干部带领众人扬起的土锹下,阻止了对克难坡文物遗址的损毁;也正是他,将一纸“开发壶口瀑布”的建言交予政府,启动了壶口瀑布景点的建设。

至今,他奔波在人祖山各个考古遗存点上,采集着他需要的文化信息。

一段鲜为人知的考古事 柿子滩发现之初引嘲笑

这是一座悠闲的小山城。少有人去外地打工,每到黄昏时分,腰包鼓鼓的山民们徜徉在街头购物消遣。外省人先知它,多因盛产个大汁美的苹果。

可以说,在吉县最落魄的时候,阎金铸来到了吉县。“我在乡宁教书,后来调到县文化馆工作。那时对文物堪称一头雾水,由于爱人在吉县,便与一位想回乡宁工作的乡宁人协商后互相对调了工作。”那是1978年的一个春天,阎金铸来到了还没有设置文物工作岗位的吉县文化馆。

其时,吉县的悠久历史正堙没于社会变迁的浪潮中,这个被群山峻岭包围着的小县城,几乎没有关于文物最简单的概念。面临着大量地方古书籍失落,无处可查资料。哪里有文物?是什么年代的文物?全凭用脚去找,用知识去分析。阎金铸喜欢研究,出生在农村的他从小对田野充满了探索的兴趣,并对历史有一种超常的迷恋。

阎金铸在吉县工作不久,陶寺遗址抽调人员去发掘,他有幸成为其中一员。一年半的挖掘,让他对考古多了专业知识的同时,也深深地迷恋上了那些陶罐、石器,迷上了浩瀚历史中需要考古去拼接的文物记忆遗存。

1980年夏天,他回到县里探亲休整。有心人总会在生活中发现惊喜和收获。在西村,阎金铸和一帮村民聊天,一位村民将棉絮放在一块小石头上压紧,又取来火镰往压着棉絮的石头的边缘猛一碰擦,随着火花的跳跃,棉絮点燃,该村民将小石块撂在了一边,小石块翻滚着落到了阎金铸的脚边。他拿起来正要递给村民,发现这块石头很奇特,周身黝黑,边缘有很整齐的一排小凹,这正是古人用的刮削器。

次日,阎金铸请村干部带着他来到了有小石头的地方——吉县清水河下游的柿子滩。那天夜里正好下过一场大雨,只见滩地上遍布着星星点点的各种颜色的小石头。作为一名文物工作者,他深知这些石头的珍贵,拽起衣襟,往怀里装了一大包,当即步行回到了县城,找到了分管领导汇报发现了重大文物。

当时的场面是尴尬的,以至于今天的阎金铸回想起来,眼神徒然落寞而伤感。“哈哈哈”,会议室中,几个人笑得很大声,一位女同志笑得浑身乱颤,不得不从椅子上蹲到了地下,指着桌子上一大堆黑色的、形状各异的小石头,半晌才吐出几个笑不成声的字眼:“你是不是疯了?”

这是阎金铸第一次被人冠以“疯”的称呼,他有点懵,手足无措地强调:“这真的是文物,是古人使用的石工具。”最后,在他的坚持下,几人肯定了这是古人用过的,但他们认为,这个不会是文物,也不值得保护。当阎金铸近乎祈求地提出借用电话致电临汾市文物部门时,怕给吉县闹出笑话来没人同意这个小小的要求。

前往邮局的路上,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失望,泪水充盈了阎金铸的双目。在邮局,他狠下心,花费了昂贵的7元钱,拨通了临汾文化局文物科的电话,电话那边的解希恭先生欣喜若狂,第二天一早就带人乘车赶到了吉县。

最终,这一发现轰动了考古界,先后经过三次大规模发掘,获得了上万件传递着历史信息的文化遗物。

这就是后来位列2001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柿子滩遗址,也是我国目前发现距今2万-1万年前面积最大、堆积最厚、内涵最丰富的一处原地埋藏遗址。它的发现,为我国细石器起源“华北说”提供了考古学依据。

保护中不得不说的痛 谁能阻拦强盗的掠夺

柿子滩位于吉县州川河北岸,此处开阔平坦,背临大山,向阳避风,州川河从西南方汇入黄河,山崖下自然形成一天然岩棚,岩棚一侧,绘有经碳十四测定两万年之前的女娲岩画。

第一次发掘是阎金铸主持,挖掘出来的研磨器里有赭红赤铁矿粉末,与壁画上女娲岩画的铁矿粉是同一时代产物。被誉为“女娲”的画中人,顶梳两发髻,头顶部画有七个星点,袒胸露乳,两腿下画有六个星点,阎金铸称这表明人类已开始发现了北斗七星的授时功能,以及对女性繁衍育人功德的尊崇和信仰。

最让他惊讶的是,一个类似于碰撞发火的石器上的石槽槽内贮有一种淡肉红色物质。经分析化验,可与火药成分类比。难道说古人的取火历史更早吗?在蚌壳和鸵鸟蛋壳制作的装饰品、石磨盘等石器的世界里,阎金铸思考着,遐想着,以一个考古者的角度还原着曾经的那段吉县古人的生活。

也许,就是那次的考古经历让他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考古。他渐而将考古融入了生命中,没有豪言壮语,只有默默地守护和抗争。

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有村民前来找他,当时他任吉县文化馆文物干部职务,村民称南村的克难坡阎锡山修的洪炉台正在被时任村干部的郭某拆除。这个消息让他吃了一惊。

克难坡是阎锡山曾居住过的省政府所在地。抗日战争爆发,山西痛失半壁,1938年,阎锡山撤退至此,因南村与“难存”谐音,遂将其改名“克难坡”。当时只有几人之多的南村在短短5年,发展成坐拥两万余人的小城。这里是抗日战争的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国共合作期间,这里为中国抗日战争立下过赫赫战功。

当即,阎金铸徒步三十多公里赶往克难坡。正如村民所说,洪炉台前天已被郭某带领的村民拆了。而一些村民正在从石窑上往下撬石头,到处灰尘滚滚,部分窑洞已经被夷为平地。阎金铸冲过去,拦在镢头土锹前,大喝:“不许拆,不许拆。”村民不以为然,“这是国民党的东西,反革命的东西就得拆。”

“我不管什么国民党,这里是抗日战争第二战区司令部!是文物!”阎金铸脸红脖子粗地喊。或许是这种气势镇住了村民,他们只好收了工具。之后,阎金铸向县里汇报,县里出面制止,克难坡才最终得以残留。

阎金铸说话直爽,得罪了不少人,尤其看到破坏文物的事情,他的火就不打一处来。吉县文物古迹众多,加之当时文物保护宣传不够,占用文物、偷盗文物的事层出不穷。阎金铸从这个门出来走进那个门,他的劝阻总是迎来诅咒谩骂。

阎金铸回忆起曾在街上被人用石头砸脊梁,回忆起自己房屋后窗被用利器钻了一个个大窟窿……他心酸地笑了,“你看,现在一个投诉电话就打到北京了,谁敢再盗?”

这位72岁的老人已经退休多年,他学会了上网,学会了QQ,学会了发微博。他说他再也不怕有人报复了,只要发现“文物强盗”,他就会利用“现代利器”,打他个人仰马翻。

喜乐平常事平常心 考古未了情未了缘

考古的乐趣,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三十多年的考古生涯中,阎金铸兢兢业业,从未有过松懈。他说这是一种出于对年轮的畏惧感,“君不见,一件青铜器数千年历史如白驹过隙。人的年龄,相较考古,微乎于一粒尘埃。”

2001年2002年,他参与主持了乡宁县昌宁镇嘉坟山和内阳垣村南的土疙瘩墓地的发掘,这是两次从盗墓贼手中抢夺过来的“抢救性发掘”。嘉坟山是晋嘉父的墓地,是晋文化组成部分;土疙瘩墓地是吕梁山南端所发掘到的第一个夏时期文化遗存。他还主持过吉县皇天后土庙、佛阁寺和乡宁云丘山“五龙、八宝二宫”的重建工程。

他很少在家中休息,大多时间奉献给了临汾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仅仅在吉县和吕梁山南端,阎金铸就发现了80余处旧石器时代古人生活遗址。人祖山上鲜有人往,而阎金铸上上下下多达百余次,每一座山每一座庙,他都了如指掌。而壶口瀑布和克难坡之间,他也往返过不下数百次。

考古工作中有乐就有痛楚。“乡宁县的一次开发中,我建议将旅游景点‘步天桥’保留,那蕴意着古人借此‘登天’独特的文化含义。但我的建议没有被采纳。”

由他拦阻保存下来的克难坡开发,也让他心里隐隐作痛。如今,克难坡上的碉堡和防御工事全部不见了。他常常将克难坡的旧照片翻出来,静静地端详,他说这才是真正的克难坡。图片上,窑洞很破旧,显然不如今日之克难坡鲜亮,如果不细细查看,可能不会发现很多结构也有所改变。

而最让他为之叹息的是壶口瀑布边上曾经排成一字的大小庙宇,他拍过照,绘过图,一砖一木一瓦,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如今,他站在停车场的位置,眼前就会浮现出清长城、河清门、牛马王庙、龙王庙、孤魂寺等古建筑和曾经犹如“清明上河图”的古老码头。“孤魂寺是因为黄河发水历来会冲刷下一些无名游尸,出于人文的观点,古人就在此修庙,每年节令专门祭奠。”阎金铸解释道。

壶口是黄河之险道,南北水道通衢。“在其下游三公里,有小船窝渡口,数千年来,过往船只运行到壶口,都会由纤夫将船从上口抬出,抬拉至龙王庙前渡口,再将货物装载运走。因而,此处常年驻扎着数百人员,来回搬运货物船只。1942年的安平会议中,日方要求阎锡山让出小船窝至壶口一线,并许以华北重任。”这个关隘,在上世纪80年代,没有人关注它的过往历史,更无谈开发。阎金铸谱写的《壶口考》获全国征文一等奖,引起了全国范围内的关注。1984年,他详尽地做了一份关于建立壶口风光旅游点的请示报告,呈交到吉县人民政府。

这份厚厚的考察报告,奠定了壶口开发的基础。

不得不说,开发对文物具有一定的破坏性。“或多或少肯定有,我的理想就是让人们更多地懂考古,人人都去保护文物。”目前,担任人祖山开发指挥部文物部部长的阎金铸坦言,他的存在,就是尽可能地督促旅游开发中保持文物的原真性。

“我知道肯定有人不喜欢我,但我要坚持我的观点。”他脸上布满了如刀刻般的沟壑,沧桑岁月没能磨灭他的热情,他一如他的博客名称“皓首童心”,依然保持着一颗纯真如斯的心,这也是很多考古人在现实中逐渐丢失的东西。


三晋都市报 高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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