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学平研究员谈隆林人及马鹿洞人

封面吉学平像/李媛 绘

封面吉学平像/李媛 绘

隆林人头骨

隆林人头骨

2012年3月,国际权威学术刊集《公共科学图书馆·综合卷》(PLoS ONE)发表了一篇长达二十八页的中澳科学家联合撰写的论文,公布了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合作课题“东亚晚更新世人群扩散及其相关气候环境历史研究”的四年研究成果,向国际科学界介绍了“云南马鹿洞人”和“广西隆林人”年代距今仅一万余年但具有早期智人甚至更古老特征的人类化石。论文立即引起古人类学界和媒体的广泛关注,被视为继2004年印尼弗罗里斯岛发现的小矮人之后,人类起源及进化研究的重要突破性发现之一。英国《新科学家》周刊还将其列入2012年生命科学十大发现。

然而,关于马鹿洞人隆林人的研究还在继续,并有新的进展。最近,《上海书评》在云南的蒙自和昆明,采访了这一项目的中方负责人、云南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吉学平研究员。

请您介绍一下马鹿洞人和隆林人最早的发掘情况。

吉学平:马鹿洞人和隆林人化石的出土,都比较早。马鹿洞人发现于1989年5月,遗址当时是个采石场,炸石头时炸出了人骨头,云南省博物馆马上派了考古队前去进行抢救性发掘。因为是抢救性,所以发掘非常快,十一天挖掘了九米的堆积层,挖出来的东西没有详细记录,也没有做很好的整理,许多动物标本都是用麻袋装着的。但当地政府非常重视这一发现,所有化石标本都留在了蒙自。

隆林人头骨化石出土更早,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位在广西找石油的地质工程师发现的.因为滇黔贵石油勘探局的总部在云南昆明,所以他就把里面包着头骨的那团泥土和岩石的绞结物带回昆明,交给云南省博物馆。

这两个遗址的化石是不是都沉寂了许多年?

吉学平:对。当时我们的主要精力都在元谋的发掘上,那是七百万到八百万年前的古猿化石群,被部分国内学者认为可能与早期人类起源有关系。1987年在元谋发现古猿头骨,我们一直在进行挖掘研究,直到2006年所有的研究结果才全部出版。我们古人类研究部只有四个人,大家感兴趣的都是早期人类起源,都觉得化石的年代越久远就越有研究价值。最初估计的马鹿洞和隆林这两个遗址的年代,都只有一万年左右,属于晚期智人。这和一百多万年的元谋人和七百万到八百万年前的古猿相比,当然就没有精力和兴趣去顾及了。

在元谋项目接近尾声时,正巧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的古人类学家戴伦克诺尔(Darren Curnoe)经在南非做访问学者的云南人潘汝亮教授介绍来云南寻求合作机会,而且我也意识到,在国际上,晚期人类的起源是更热门的话题,所以就建议我们一起开始晚期智人的研究。

所以你们首先着手研究的是马鹿洞人?

吉学平:就是。2008年我们来到蒙自博物馆,当时头骨已经修整出来了,但许多动物标本还在麻袋里装着,没有认真分过类。从麻袋里我们又发现了更多的人类化石,包括头盖骨碎片、下颚骨碎片和牙齿。还有一些涂了颜料的或是烧过的人类化石。连过去认出的那十来件,共有四十多件人骨头,马鹿洞就成了云南发现人类化石最多的一处遗址。

马鹿洞的那个头盖骨很有意思,眉脊非常粗壮,左右眉脊间呈波状,眉额沟显著,头盖骨较厚,相当原始。另有一片下颚骨,有巨大的臼齿,没有现代人的下巴, 这些都像至少十万年之前的人类化石。但马鹿洞的头盖骨又是被人为加工过,上面有人工刻画痕迹,两边还有钻孔,好像可以穿一根线把他挂起来装东西用,这些都是现代人活动及其文化的痕迹。同时,马鹿洞中还有另一片下颚骨化石,明显是现代人的,臼齿小,有下巴。这几种不同的化石同时在一个遗址发现,非常有趣。

1989年的那次挖掘没有做年代的测定,只是与周边的遗址,例如保山塘子沟、广西甄皮岩等进行对比,文化遗物看起来差不多,所以断定在一万年左右。

2008年,你们决定要重新发掘马鹿洞,取样并进行年代的断定。

吉学平:对,我们怀疑它应该是更古老的人类化石,所以需要做精确的年代测定,2008年,我们将马鹿洞重新打开。那是我和戴伦第一次看到马鹿洞遗址,让我们惊讶的是,它的剖面非常厚,文化层保留得相当好,人类活动信息丰富。这个洞中人类活动的时间大约在一万八千年到一万三千年,时间不长,只有五千年左右。而且,因为这个洞的裂穴比较发育,雨水容易带堆积物进去,所以,堆积特别快。

在遗址中,我们发现了火塘、烧土和烧骨,也有许多赭石颜料,有的人骨头是被火烧过的或是刻画过的。在其他遗址中,火烧人骨很少见,说明马鹿洞可能不是一个居住遗址,而是一个举行宗教仪式的地方。我们还推断可能有二次葬,并不是人一死就葬的,可能是从外面把骨头再带进去。另外,头骨上有人工钻孔,这在古人类遗骸上也相当少见。用什么工具钻的孔?为什么要钻孔?国内早先发表的文章中提到马鹿洞人可能有人食人之风,但这种假设到现在为止并不能确认。

从动物化石分析,马鹿洞的动物群主要是鹿类、野牛、豪猪等,并没有已经灭种的动物。当时马鹿洞人生活的环境,可能是亚热带森林性环境。

2008年工作快结束时,我们最初的印象是,马鹿洞人遗址的人化石可能是人类的一种新的群体,也可能是新种,但最终我们决定等待寻找更多的证据再重新考虑。

对隆林人的研究是否稍后一些?

吉学平:1996年,我们的古人类研究室从云南省博物馆搬到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时,我在标本架上就看到了隆林人的标本。它是土和岩石粘结在一起的直径二十厘米左右的一块东西,但化石的眉弓部分是露出来的,很明显是人类化石。我虽然很好奇,但当时一直忙着元谋的挖掘和研究。后来与戴伦一起花了一段时间研究马鹿洞人后,我就决定将隆林人头骨拿出来一起研究。

隆林人头骨碎片很多,里面还有其他骨头,包括肋骨与脊椎等。我当时请了修复金牛山化石的技工惠忠元先生到云南来,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把碎片慢慢修出来,后来又请北京中国科学院古脊椎所的张建军先生过来把碎片修成头盖骨。除了头骨之外,隆林人还有一个下颚骨,那个很早就被修出来了,一直放在保险柜里,上面标着隆林。头骨和下颚骨的出土地点肯定是同一地点,从磨耗程度初步判断它们属于同一个个体。

从隆林人的面部形态特征来看,他的眉脊很发达,面颊很平,特征非常古老,应该属于至少十万年以上的人类,但是出土地点又非常年轻,在这一点上与马鹿洞人非常像。所以,我们把他们俩放在一起研究,希望能解释为什么时代这么年轻的化石,会有这么古老的特征。

准确的年代测定非常重要,你们用的是什么方法?

吉学平:在考古上,年代判定的办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加速碳十四测试,一种是铀系法断代。前者更准确,但只能做到四万年,五万年以上的就做不出来了;后者适用范围广一些,可以测试十几万年甚至更早。2008年重新发掘马鹿洞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判断年代。隆林头骨出土地地层已经不存在,无法再发掘了,但我们在包着头骨的土和岩石的绞结物里找到了碳和一层很薄的钙板。所以,我们用两种方法将马鹿洞人和隆林人的年代都进行了测试,最后发表用的是碳十四的测试结果。两种方法得出的结论非常一致,隆林人是一万一千多年,马鹿洞人一万四千多年。

对于马鹿洞人和隆林人到底是什么,你们做了怎样的推测?

吉学平:经过一段时间的详细研究和测量,并与欧亚大陆的一些现代智人相对比,我们意识到他们相当特别,我们想到他们可能是新种。我们甚至考虑过如何命名他们,戴伦问我“enigma”中文是什么,我说是“谜团”,我们当时就想可以用“谜团”来做这一新种的名称。我们向《自然》杂志投了稿并被送审,但是最终没有被接受。

后来,我们觉得还是应该更慎重一些,所以,在《公共科学图书馆综合卷》发表的论文中,我们做了三种推论。

第一种推论是说马鹿洞人和隆林人是早期智人残存到最晚的记录,因为云南地区一直有民族的多样性,是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的典型地区,所以,马鹿洞人、隆林人生活的时期也就是现代人变异比较大的时期。他可能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现代人的群体,是一种变异,是一万年前现代人中的“少数民族”。

第二种推论认为马鹿洞人、隆林人是杂交而成的。马鹿洞人的头骨特征非常特别,但从挖掘遗址来看,他们的文化与当时的现代人又没有太大差别,有许多现代人的行为,比如说人工钻孔、使用颜料、埋葬仪式,包括里面出土的石器工具,我们觉得他们可能是现代人与当地古老的群体杂交而成。

第三种推论就是说他们是新种。尽管我们发现马鹿洞人与隆林人的头骨都有非常特别的特征,但如果命名新种,需要更多的证据才行。要为人类祖先定新种,要让学术界接受,相当困难。现在整个亚洲地区的人种,早期有直立人,后来有早期智人、晚期智人,定的种非常少。

我个人更倾向于认为他们是与现代人共存的可能在东亚地区与现代人平行进化的古老型智人,因为从自然环境上来说,云南是个比较孤立的地区。

最近,您的澳大利亚合作者戴伦重回昆明蒙自进行研究,并请来了美国匹兹堡大学著名的古人类学家、被同行誉为“古生物化石之百科全书”的施华兹教授(Jeffery Schwartz)到蒙自与昆明看了马鹿洞人及隆林人的化石。施教授对你们的发现与研究赞誉极高,说这两件化石“让走出非洲的观点都显单调乏味”,他也同意你们的可能是新种的假设,还说这是他这几年来所见到最让人兴奋的化石。这些看法都是相当大胆也是相当令人鼓舞的。您对这位大师的评论怎么看?

吉学平:原来我们觉得关于马鹿洞人和隆林人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现在看来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还有许多论文要写。最近我们又进一步做了些研究,包括从动物骨头中又找出几块人类化石。

施华兹教授的认可对我们是极大的鼓励。我们又有许多重要的新见解,有一些是过去我们已经认识到的,例如头骨特征、头骨钻孔、化石的原始性。最近研究的一个重要认识是早期智人和现代人在一个洞里共存,因为化石中有一块肯定是现代人的下颚骨,臼齿小,有下巴,下巴是现代人的一个重要特点。马鹿洞的文化堆积有五千年,人类化石的堆积大约在一千年的时间间隔内,我们基本认为他们是同一时期共存的。

另外,去年我们是将隆林人与马鹿洞人放在一篇文章中的,觉得他们的形态特征和测量的数据比较接近,而且马鹿洞只有头盖骨,没有面骨,隆林有面骨,可以互补。最近我们也意识到他们其实是不一样的,需要分开来进行研究,重新写论文。

所以,马鹿洞本身就可能含有两类或三类人群在里面。施华兹教授看过全世界各地的化石,记性也特别好,他说马鹿洞的一块股骨与东非的一块一百六十万年的早期人类的化石非常非常像。所以,马鹿洞人与隆林人究竟是什么,比想象的更复杂,我们去年发表的论文还远远不够。人类进化的多样性,这么大的变异,我们要说服学术界,还需要很强的证据。我们现在决定把两个遗址的化石分开来研究,并会运用更新的科技如CT三维重建、基因测试等新方法进行测量断定。

说起基因测试,最近我们也访问了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的宿兵博士,他说他们对现在生活在东亚地区的男子进行基因测试,共收集了一万多个Y染色体的DNA的样品,无一例外都指向非洲起源说。基因测试似乎是最为科学的依据,隆林人和马鹿洞人的化石,你们有没有做过测试?

吉学平:基因测试只做过一次,就是宿兵博士的研究室帮我们做的。当时我们提供了一些隆林人骨头的碎片,但可惜没有提取到基因。我们现在找到了几颗没有破损的牙齿,隆林人遗址里的,会交给宿兵研究室,他们可以重新进行基因测试,希望能有结果。马鹿洞的标本我们希望宿兵研究室的人亲自去采样,带着那种牙医使用的很小的打钻工具去采样。

基因测定现在有一套比较完善的理论系统,他们坚决支持非洲起源说。但是在出土的化石上还没有找到形态学的证据,所以,结论也并不完全让人信服。

说到人类起源,能否给我们介绍一下目前流行的理论?

吉学平:现在学术界公认的是大约两百万年前后,人类第一次走出非洲,这是大家都认同的。但第二次走出非洲,也就是关于现代人的起源,还有争议。一方面是非洲起源说,另一方面是以中科院古脊椎所的吴新智院士为代表的多地区起源说。非洲起源说指的是现代人,也就是晚期智人,大约在十多万年前走出非洲,逐渐遍布世界各地,大约六七万年前到达东亚。多地区起源说则认为人类第一次走出非洲后,并没有在世界其他地方完全消失,而是继续生存并且进化,并没有被第二次走出非洲的现代人全部取代。目前非洲起源说有较多的证据,因为非洲和西亚都发现了大量的人类化石,这些化石在国际上也有过很好的研究,很多论文被发表,也有很详细的年代数据。而且,基因学家对如今在全世界各地生活的人都进行采样,所有的基因学证据都指向非洲祖先。而多地区起源说,发现标本证据少,国内之前的许多标本也没有被好好研究,所以,在国际上被引用得很少。

我个人认为非洲起源说和多地区起源说到底谁对谁错,或者说这两种理论有没有一个折中的说法,现在要做判断还为时过早。东亚地区还有很大的发现潜力,需要做更多的工作,包括许多老的化石的重新研究和新的证据的进一步发现。

古人类学的很多理论都是假设性的,缺环很多,还有许多证据有待去发现。我同意另一位专家的说法,“发现决定理论”,一个重要发现出来,就能把前面的许多假设都推翻,或是修改过去的说法。例如过去古人类学家一直认为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但丹尼索瓦人的发现,证明两者是有杂交的。再如前几年,广西崇左木榄山智人洞发现了十万年前的现代人的下颚骨,我们觉得这是多地区起源说的证明,但国外一些专家则认为智人洞的发现说明了非洲起源说中现代人到达亚洲的时间比原来推测得要更早,相应地修正了他们的观点。

最后,想问问您对中国古人类学的现状有什么看法?

吉学平:中国在1949年之前,古人类学还是比较强的,因为北京猿人的发现,许多重要的国际合作,也有许多成果。1949年之后从事古人类学研究的人员很少,主要集中在科学院,大学中没有这个专业。所以,人才很难培养。考古发现少,论文发表少,而且许多文章是中文发表的。国际合作也不多,不像其他的高科技行业。古脊椎动物和古人类学,用的主要是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在体制上,又属于文物考古系统管理,但又不如历史考古那么强势,它在中国是被边缘化的学科,所以长期发展不起来,很难在国际上有影响。但在国际上,现代人的起源是个最热的话题。中国的古人类学家全部加起来,不超过十来个,连旧石器考古学家加起来,也就有几十个人。可能法国一个博物馆的研究人员就超过我们。现在人才还在慢慢萎缩。这十多年来中国科学院已经做了不少人才培养,但仍然不够。(东方早报 恺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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